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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魏晋北中心】港湾20

盛夏时分的北京热浪逼人，干燥少雨的天气让首都人民降低了室外活动的频率，但是有一处却是不同一般的热闹。

 

暑假将至，补习班和各类培训学校的门外，家长们排起了长队。从二楼楼道那里向校园里望去，一排的人打着遮阳伞排队，一直绵延到校门外。

 

可怜天下父母心。

 

魏晋北摇摇头，端着喝水的杯子去饮水区那边接热水。他忙活了一上午，好不容易有一个小时换手的时间，可以稍微休息一下。

会计办公室人声鼎沸，多的是暑期来打零工的大学生，在忙着收费和开单据发票盖章之类的。忽然一处传来惊叫:“陈姐，陈姐……”

 

“怎么啦？”

“账，账不对，漏了个人。”小姑娘哭丧着脸:“我不是漏收了吧，陈姐。八千多的学费，我干满两个月兼职都不够赔的。”

“别慌，把票给我，来对一对找一找。嗳？小魏呢？他看这个最准了，把小魏赶紧找来。”

“魏老师！”小姑娘带着哭腔喊了声不见回声，连忙锁了柜子:“我去外面找他！”

 

魏晋北在外头椅子上打瞌睡，还没睡着就被人摇醒了，睁眼一看就发现前面有个姑娘，满脸委屈焦急地在抹眼泪。

他揉过眼睛之后回到了办公室，接过陈姐手里的单据一张张仔细看了起来，一面给那个姑娘核对库存。不到十分钟后，骨节修长的手指在一张单据上停了下来，镜片后清秀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。

 

陈姐弯下腰:“找到了？”

“不确定，”魏晋北往旁边挪开了些:“给这位同学家长打个电话，问一下是不是票据拿错了？”

事实证明果然是虚惊一场。有位同学的家长给错了单据，开重了发票。有幸没有走太远，及时赶回来将事情处理妥当了。小姑娘对着魏晋北千恩万谢，办公室里的人起哄要她请客吃饭，连陈姐也说是该好好谢一谢。

 

面对众人的撺掇，魏晋北礼貌地笑笑，把头摇了摇，就继续低下头忙自己的事。场面逐渐冷了下来，众人没了兴致，吃饭的事情也就作罢。

 

“那么年轻，长得那么好看，性格怎么这么冷？”

“是呀，刚来的时候我还有点想法，可每次主动找他说话，他都不怎么接，整个一冷场王。”

“可能家里那位管得严呢？”

“不对呀，他吃在学校，住在学校，怎么可能有家室呢？平常也几乎不怎么打电话。”

 

中午的时候，几个实习生窝在食堂叽叽喳喳地八卦着，有时还朝魏晋北的方向努努嘴。魏晋北坐在角落里安静地一个人吃着饭，不时看一看手机上面的新闻。

 

他这段时间过得很安逸。大部分时间都在工作，虽然他的工作很多都是无聊的重复劳动，但是挣到的钱在维持生活必须的同时，还能偶尔让他去看场电影，买件喜欢的衣服，或是骑车去附近的景点买张门票转一转。

虽然仅此而已，但他觉得很满足。

 

三个月的试用期才刚开始，如果能够留下来，他应该能涨一点工资，这样他就可以在自己寝室的阳台上买盆花，然后他就能攒钱，虽然估计攒到下辈子都供不出一套房，但是至少让他有资本去应对未知的未来。

 

人生就是这样，一步登高的人才会一脚踩空，而庸庸碌碌的，走出的往往是一条并不陡峭的上扬曲线。他努力地为自己活着，像是社会中最平凡的任何一个角色。

 

魏晋北也知道旁人的那些评价，但他知道自己还没来得及打开心扉。他心灵里的房子被他弄得一片狼藉，杂草丛生。他努力地想要把那些都清理干净。那需要时间，并且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，他一个人对着空落落的黑暗，那些杂草仍然会静悄悄地滋长着。但是他仍然会在又一个日出来临的时候，抚平所有的迷茫，关上房门，走入社会的洪流。

 

“小魏，”一声呼喊打断了魏晋北的思路，他抬起头，看着陈姐冲他笑了笑:“人事科找你，说让你去签合同。”

“可是，试用期还没过。”魏晋北疑惑地问道。

“你刚来，不知道这儿的规矩。我们这招聘没个准头的，前几天啊，还招聘了个初中没毕业的进来当老师，都难以想象。”陈姐摇了摇头，很有些无奈:“不过把你招进来，我一点意见没有。让你去签，你就去签呗。”

魏晋北觉得新鲜，却也不好说什么。应付地笑了下，就起身去人事科办手续。

 

合同时间并不长，一年时间，人事科的大叔板着脸公事公办地说到期可以续签。鲜红的手印摁下去，他还是没表情地收回去盖章录系统，丝毫没有须臾之间决定另一个人后续生活轨迹的自觉。魏晋北看着他机械地在里面忙碌，在心中自嘲了下自己的多愁善感。

“可以了，这是报到证，合同你自己留一份。”大叔把一堆材料递了过来，眼睛左右在找着有没有牛皮袋可以装。忽然他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响了起来，屏幕上蹦出两个字:

“公主。”

他的动作顿了顿，眼神中出现了压抑的急迫。魏晋北接过资料，自己在桌上找了个文件袋塞进去。

“谢谢。”

“嗯，啊……”对方敷衍着，眼睛却还盯着手机。

魏晋北出去了，带上门的瞬间，他听到一声:“喂，女儿，什么事呀？”

那声音仿佛一下子鲜活起来。

 

在一眼望不到头的生活中，有些东西总会温柔了岁月。似乎是有了它，我们便在心里自觉学会了浪漫。

 

校园生活安静平和，不算太大的寝室构成了魏晋北在这所城市的一方倚身之地，至少让他可以节省出高房价高物价之下的大部分花销。办公室里林林散散的几个男女老少，是他在这里人际关系的起点，纵然脾性喜好都不见得相同，但有时候忙到累了，也能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轻松的生活琐碎。

 

简单的生活逐渐平复着他的内心，简单的爱好一点点充实着他的生活。他喜欢上了看日出。在每一个天色还蒙蒙亮的时候，他会坐在床上就近拉开窗帘，看着远处的太阳一点点挣脱开地平线。当温暖的阳光照进来后，他会起床洗漱之后去晨跑，然后去食堂里吃早餐。他总是第一个到办公室的，在其他人都没有到的时候他会烧好热水灌满每一个水瓶。

 

节假日的时候他会一个人去逛逛商场，买点超出目前生活水平之外自己喜欢的物件。他在附近的商场里找到了家书店，里面财经类的书籍总是很齐全，而且旁边就有家销售有普洱咖啡的小咖啡馆。看书累了的时候，学校的旁边还有个盲人按摩店，那里有些比他处境更艰难生活更不幸的人们，依旧没有放弃地在拼搏和劳动着。

 

朴实而重复的日子过得很快，在参加了办公室的第三次聚餐之后，那位被欢送即将离退的大哥拍着魏晋北的肩膀:

“谢谢你能来，”他用喝大了不甚灵活的舌头努力挤出几个字:“这一年，能请到你，不容易。”

魏晋北略带歉意地笑了笑，捧着暖水杯刚想解释一句，就又被按了下肩膀。

“我这一生也就这样了，后面的日子就随便过过了。不像你们，还有希望，我没了，没了。”他的声音逐渐低沉，布满纹路的眼角在灯光下有些异常的晶亮在闪动着:“交给你们了。”

 

魏晋北有些怔愣。他有些唏嘘于如此平凡的岗位，也面临如此郑重的交接，这是否有些可笑？可他转念又想，每一个平凡的人生背后都对应着一个平凡的人。

看着不起眼，但是真实存在过的人。

你不知这个平凡的人，曾几何时是否也有过开天辟地的英雄梦想？也不知这个平凡的人，在人生的每一次选择之中如何取舍才铸就了如今的平凡。可他曾经走过的路，仅仅对于他自己而言，是一种独一无二的意义。

 

纵然微不足道，可是在回顾往昔的时候，一个人如何不珍惜自己曾创造过的价值？

然后第二天人事科又将魏晋北找去，告诉他因为他们科室的副科长即将退休，所以组织考察过后，觉得魏晋北很适宜接替这个岗位。并且让他牵头去撰写一个分校三年规划的方案初稿。

这是一个很大的课题，是信任也是压力。魏晋北来不及为自己的机遇开心就准备上网去翻资料调研。在查几个金融网站讯息的时候，一条角落里的信息让他的手停了下来。

 

生活本该如河流，朝着既定的方向流淌着，流淌着。奈何河道之中总有意外的顽石，激荡起漫天的水花。

现实总会告诉你，原来生命并不是你所想象的流水账。

 

 

分开一年多，老陈打电话的声音还是没怎么变。他打电话的时候中气总是很足，笑声朗朗，活力盎然。他好像是在给哪个政府的领导打电话，谢对方的关心，并请以后多关照。

魏晋北敲了敲门，里面的声音却没断，好不容易讲完了，另一个电话又打了进来，于是老陈又开始讲电话。

 

他终于讲完了，才清清嗓子，说道:

“进来！”

魏晋北放在门把手上的手停了很长时间，他积蓄了一点时间的勇气，才让他有了心理准备，去坦然地面对这次重逢。

老陈的表情僵硬在了脸上，他至少盯了魏晋北的脸有30秒钟。他坐在床上，床下摆着十多个花篮和果篮。气氛静默了，只有仪器的声音，间断性地响在空气中。

 

“你……”老陈张张嘴，却还是一句话都没发出来。

 

魏晋北洗了个苹果，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削苹果的时候，老陈似乎才恢复了正常。

“我怎么都想不到你会来。”老陈压低声音，带着压抑的感慨。

“我上网看到的。”魏晋北解释了一句。

“脑瘤，压着几根血管。小地方医院不敢做这个手术，省医院的兄弟帮着费了很大的力气，才找过来了。”老陈努力让自己的语气轻描淡写:“两个月前刚查出来。”

魏晋北张张嘴，慢慢地说:“你得少操些心。”

“可不是，”老陈笑了，却总没有曾经的神采奕奕:“你……还恨我吧？”

 

魏晋北手顿了下，他竭力不让自己的眼神偏离自己的手。

“不说这些了，都过去了。”他低声说。

“你过得好就行。对了，你征信上的事，应该没问题了。还有……”

“老陈，”魏晋北打断了他:“你好好休息吧。”

老陈愣了会儿，然后笑了笑，安静了下去。魏晋北削好了苹果，刚准备把它递过去，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又响了起来。

 

老陈的身体反射性地抖了个激灵，从枕头上抬起身就要去摸手机，却被魏晋北摁住了手。熟悉又陌生的肢体温度让两个人都打了个寒战，然后互相躲避的目光这才撞到了一起。

 

“别接了，别接了，老陈，”魏晋北喃喃地说道，前尘往事一起化为眼角的酸涩:“随他去吧。”

他的掌心下，老陈的手不自然地扭曲着，僵硬着，直到电话铃声消逝的那一瞬间，猛然瘫软了下去。

 

“好。”他的脸上绽放出一个清晰的笑意，似乎在尘封已久的面具之下，被掩藏了很久很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