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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丹白】描花(下)

很是意料之外,第二次进那边军营的时候,没有一个人拦着他,放任白龙径直走进陈玄礼的帐篷。陈玄礼的脚正搭在桌子上,而桌子上面,放着一盘切好的肉。

他知道白龙会来。

白龙摸了摸怀里的猫,它似乎也感觉到某种不祥,发出意味不明的咕噜声。

见他进来,陈玄礼离开案几,绕着白龙饶有兴趣地转了一圈。

“谁派你来得?”

白龙低着头,一声没吭。看模样似乎也没打算回答陈玄礼任何问题。陈玄礼笑了笑,踱着步向他那边靠近,两只手搭上了白龙的肩。黑猫嗓眼中发出嘶嘶的气息,浑身的毛都张开了。白龙摸了摸它的头,任凭陈玄礼把自己肩头的衣裳慢慢揉了下去。

“谁帮你画上去的?”望着那栩栩如生的图画,陈玄礼有些赞叹地问道,试探地想要用手去触摸。白龙冷眼瞥了下那只手,微一欠身便飘出几步,抬起手臂刚想把衣裳勾起来。忽觉眼前一黑,他抬起手臂挡了下眼睛,感到一阵白光闪过,再睁眼时一切如常,只是四周虚无地飘来一个声音:

“你不饿么?”那声音很熟悉,很遥远又像在耳畔擦过。像在沉睡的往昔里,又像在已经苏醒的回忆里。

他坐在黑漆漆的柴房里,一手固执地捉着桃花不松手。丹龙端着碗坐在他身边,望着不肯面对的自己:“我爹他只是……”

他的目光落在白龙手臂上的淤痕上,那是棍棒留下的。这刺得丹龙眼神抖了抖。他放下碗,转到白龙面前,弯起嘴角笑了起来:“来,把手给我。”

白龙抬起眼睛看他,似乎不知道他想干什么?丹龙拿过他手里的桃花,摘下一朵快要枯死的,往白龙手臂的那处淤痕处一敲。桃花不见了,却见一朵艳丽的花在手臂上缓缓绽开。白龙的眼睛亮了起来,忍不住用手轻轻摸了摸那里。

“是幻术,等你学会了,什么都不用怕了。”丹龙弯着眼睛和他说。

多少年了啊。这往昔的岁月中,逐渐升腾起那么清晰的一幕幕。他们一起到了京城,见到了善良的贵妃,在廊下的小河边追着猫儿。这一幕幕仿佛近在眼前一般。

然而眩晕过后,再睁开眼时,那些美好的岁月都过去了。丹龙扶着贵妃,站在他的面前。杨玉环满目悲悯地正望着自己。

“娘娘……”白龙睁大眼睛,结结巴巴地喊道。他忽然感觉到一阵凉意,侧过眼才发现自己的衣裳还堆在腰间。他心下一冷,慌慌张张地把衣服揪起来,眼神中逐渐带上了恐惧的神色。

不是那样的,不是那样的。

混乱的情绪在他的脑海中交杂着。他想解释可张张嘴却似乎发不出任何的声音。他浑身发着抖,仿佛被逼到了整个世界的角落。就在他几乎要喘不过气的时候,他听到了一声刺耳的猫叫声。然后,他的手背被狠狠地抓了一下。

白龙尖叫了一声撒开了手,疼痛让他的脑海短暂地恢复了清明。他用失神的目光打量着四周,发现周围什么都没有。没有贵妃,没有丹龙。眼前只有一面齐人高的镜子。而陈玄礼站在不远处,正捂着自己被利爪抓得血淋淋的手臂。

 

白龙是跌跌撞撞逃出来的。他没有回去,径直冲向了河边,跳进了冰冷的河水里。他疯狂地把身上那些红色的印迹全部给洗干净。黑猫在岸上绕着他转,“喵呜喵呜”地叫着。

丹龙说得对。幻术骗得了人一时,却骗不了人一世。能用来骗人,却不能用来骗自己。仅仅是一面镜子,就仿佛捏住了自己的命门。究竟是什么时候,这真真假假的幻术,不仅仅能困住别人,也能够困住他自己?

黑猫好像是怕水,没一会儿便走了,倒是引来了出来寻他的丹龙。丹龙脱下衣服,把他从水里面拖上来,然后用干净温暖的衣裳把他紧紧裹住。

白龙似乎被冻懵了,他一边发抖一边望着丹龙,迷迷糊糊地问:“我怎么了?”

丹龙抱着他,什么也没说。他总是这样,像是什么都知道,又像是什么都不知道。

那晚他窝在河边的石头上,像是在半梦半醒之间不停地在做着梦。梦里有着心心念念的马蹄声,那是勤王的旗帜由远及近。然而直到他的眼睛看到东方的第一缕曙光温柔地照耀过来,四周还是萧索的一片。

今天是陈玄礼规定的最后期限,而援军不会再来了。

杨玉环必死无疑。

白龙脱下身上盖着的丹龙的衣服,为身边睡着的丹龙盖上。他怔怔地望着对方出了会儿神,不知道心里涌起的那份感觉是什么?他摇了摇头把那些不清晰的东西赶出去,然后慢慢地站了起来。

如果要救杨玉环,唯一的办法,就是杀了陈玄礼。

 

他脚步虚浮地往前走,在路边,他听到了一声猫叫。黑猫正趴在草丛里,似乎在等他。他把它抱了起来,任由黑猫舔着自己手背上的伤口。

他第一次见它是在贵妃的怀里,再后来就是丹龙兴奋地抱着它,冲进了自己的屋子。

“你看,这可是御猫。听说,可有灵性了。”

他从不知自己会喜欢动物。然而,他真得喜欢上了。黑猫对谁都戒备,唯独对他很是亲昵,两人几乎日日不离。

而现在,它在陪着他。白龙抱着猫,用那暖暖的毛贴着自己的脸。黑猫甩了甩尾巴,白龙顺着方向望去,发现草丛中赫然有一把匕首。

 

这次陈玄礼是没想到白龙还敢来。少年似乎脱了那身慵懒和邪魅,修长的身体站在风里,凌乱的发丝飞舞着,像是想要脱离那个孤独的身体和灵魂。他的身上没了三春桃花的香味,却带着冷冷的,既让人清醒又让人疯狂的味道。

“你怎么又来了?”陈玄礼问道。

他事实上很生气。少年的不依不饶和捉摸不定,燃烧着他身体内烦躁的情绪。

他给了玄宗三天的时间,做了三天的叛臣,让他体会到了把天子之尊踩在脚下,一片飘飘然的感觉。而唯一捉不住的,就是眼前这个少年。

“我的猫饿了。”

“哦?好啊,”陈玄礼笑了起来,上前用手臂去搂白龙的腰,把那瘦削柔软的身体禁锢在怀里:“我让手下去给你喂猫,我就负责来喂饱你好不好?”

他低下头想要去亲少年那薄薄的嘴唇,却被白龙一阵轻笑给止住了。

“那可不行,”白龙弯起嘴角对他说:“我的猫,它只吃眼珠子。”

话音未落,他怀里的黑猫便骤然跃了起来,挥起爪子朝着陈玄礼眼睛便去了。陈玄礼早有准备,侧身躲过,刚想抓起腰间的佩剑,蓦然却感觉胸口一凉。他低头望去,见到白龙手里的匕首已经刺穿了自己的衣服,刀锋隐没在衣服里面。

他是行伍之人,知道命的宝贵。通常错误不会犯两次,不管是幻术还是畜生,都伤不到他两次。然而对于近身连击,他避无可避。

不过白龙却睁大了眼睛,他的手用上了十成力道,那把匕首都刺不进去陈玄礼皮肉分毫。

护心甲?

白龙刚明白过来几分,便被一股大力掼了出来,重重摔在了一边。四周值守的卫兵听到风声涌了进来,闪着寒光的兵器将他们团团包裹住。

陈玄礼看了看自己的破衣裳,又望着蜷缩在一边的白龙,脸上一阵青一阵白。

偷袭便是一招不成,满盘皆输。白龙知道已无任何胜算,却多了些许的释然。反正他本就没有打算完整地回去。

然而他还是想要回去。他突然开始怀念曾经的那些美好的影子。那些永远在等待和寻找他的人。陈玄礼一步步向他这边走,他把目光投向了那只黑猫,然后朝它伸出了手。

这幅皮囊无所谓丢给谁。

幻术?陈玄礼倒抽一口气。他这几日仔细研究过这门技艺。知道幻术虚实莫测,惯能误人。却也知道幻术中有一门技艺是渡魂之术,便是将自己的灵魂渡到其他动物之上。高明的幻术师甚至能够来回渡魂,只要意念足够强大。

然而白龙的身体剧烈颤动了下,像是被什么猛推了一把反弹了回来。他回过神来,眼神中带着自己都无法相信的不解之色。

渡魂以意念强弱为主导。人的意念不可能强不过一只猫,那为什么居然不成功?

黑猫“喵呜”叫着,望着自己的眼睛,那眼神那么熟悉。白龙的眼神突然变了,脑海中仿佛清晰地回忆起了什么。

“笨蛋!”那猫突然开口说了话:“快跑!”

丹龙!

白龙还没有反应过来。黑猫突然跃起,对着那群被惊呆了的士兵挥出了爪子,硬生生逼退他们几步。白龙正惊慌间,一道黑影已是撞了过来,他被撞出了帐外。

帘帐落了下去,里面传来混沌的兵器相撞的声音和不绝于耳的惨叫。白龙发着抖,他望着前方的空地。他能够逃可是他不想逃。

帘帐内一声刺耳的猫叫,让他一瞬间如坠冰窟。

丹龙!丹龙!

 

他的腿仿佛不是自己的,他的意识仿佛也不受控制,转身便冲进了大帐。迎面便是陈玄礼提着黑猫的尾巴,把它往刀刃上面砸。白龙疯狂地扑过去,一把抱住了陈玄礼的胳膊。

“求……求求你,求求你……”他语无伦次地乞求着,发现自己也说不出什么动听求饶的话。他情急之下,突然哭喊了出来:

“把他还给我,求求你,还给我!”

黑猫已经奄奄一息,背上腿上全是刀伤。被拎着尾巴头朝下,不一会儿地上已经汇成了一滩血。白龙瞥见便是满目血红,近似乎声嘶力竭地喊了声,把头埋进了胳膊里。陈玄礼喘着粗气缓过神来,把猫扔在地上之后,两手拖着白龙一路,把他摔在了案几上。

“你们都是疯子么?”他恶狠狠地骂道,但是眼睛里闪烁的,都是兴奋而愉悦的光。他用手勾开身下人的衣服,把头埋在少年苍白的肩颈之间一边嗅,一边含含糊糊地威胁:

“敢乱动一下,我剥了那畜生的皮!”

白龙的目光发着直,在一片浑浑噩噩中他感觉到一大片黑暗笼罩下来,把他带进了迷乱的一团雾里。

 

他不知道过了多久?等他从一片荒芜中捡回意识时,他能听到自己急促抽泣一般的喘息声。他的嘴正被什么东西堵着,整个头像是血脉不畅通般,涨得像是有两个大。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哭还是怎么的,反正能有意识的地方粘住的都是湿漉漉的一片。他感觉不到痛,只能感到混沌、眩晕和恶心。他曾看到过受困在泥田中的鸟,想要飞却飞不起来,沉重的泥垢黏在翅膀上,被困在湿泞腥臭的水塘里。

直到胸膛上那个沉重的重量远离,他才觉得自己能够呼吸了。

陈玄礼粗粗地整理了下自己的衣服。连日的郁结与烦躁总算稍稍平复,戾气也跟着散了不少。他看了眼一动不动的白龙,那洁白的肢体僵硬地瘫着,连指尖都渗出绝望。他的心突然颤了两下,不敢也不忍再看第二眼。

白龙还在眩晕中。突然有什么轻飘飘的东西落在他的脸上,带着温柔的馨香。

 

“杨玉环死了,这是他们昨晚送过来的。”隔着一层雪白的纱,陈玄礼的声音仿佛低沉很多:“还好,留了个全尸的体面。”

白龙想把眼前的白绫扯下来,可是他的手抬不起来。陈玄礼看了他一眼,叹了口气:

“你走吧。”他低声说:“其实我能看得出来,杨玉环的心死了,你的还活着。”

他望着那只一动不动被包扎好的黑猫,心内一阵唏嘘。

 

丹龙靠在河边的石头上,头低垂着。白龙跌跌撞撞地跑过去,一头扎在丹龙的怀里,黑猫被裹在两人的身体之间。

如果宿体死了,丹龙就不可能还魂了。

“起来,起来了。”白龙茫然地张张嘴,微弱地呼喊道。

你知道吗?什么都没有了。

他用脸蹭蹭那具冰冷的身体,忽然觉得内心一阵空落的慌乱。像是有什么,正在从内开始吞噬他一样。那片阴影越来越大,而他,只能抱着身体拼命往丹龙的怀里去钻。

“带我走,别留下我一个人。”

我不要一个人。

他突然知道,那种吞噬一切的东西是什么?那是一种叫孤独的东西。曾经的他,怨恨过、绝望过、恐惧过,却从来没有孤独过。只因为他的身边,永远都有他。

白龙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,疯狂地摇着头想要从那种慌乱中挣扎出来。就在他觉得整个人都要灵魂出窍的时候,一只手轻轻摁在他的背上。

“别怕,”丹龙虚弱地张开嘴,发出似有似无的气声:“我在。”

他的希望、他的救赎、他唯一的真实,还在。

 

陈玄礼的队伍被重新收编。一片山呼万岁的声音中,玄宗灰白着一张脸,望着脚下乌压压的一群人。陈玄礼跪趴在他的脚下,头颅沉重地点着地面:

“皇上圣明!”他扯着嗓子,像是想把自己那片赤子丹心捧出胸膛。他像是为皇帝肃清一切奸佞的唯一忠义。玄宗的身体晃了晃,被高力士扶着,勉强做了个平身的手势。

 

白龙贴在墙角看着这一切,眼前逐渐升腾起雾蒙蒙的一片。

“再也没有人知道她是个多好的人了。”他喃喃地说道。

旁边坐在墙角支撑着自己的丹龙看了他一眼,扶着墙艰难地起身在白龙耳边说:

“别看了。”

白龙抿着嘴唇,转过身,却又忍不住似得,把头埋进了丹龙的胸膛里。

“猫呢?”

丹龙抚摸着他瘦弱的肩膀,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得:

“死了,死了很久了。可你一直抱着它不撒手,所以……”他顿住了,又低声道:“我昨天把它埋了。”

猫死了,从出长安的那一天,就在叛军的铁蹄下死了。就像是美丽的花儿终会败,善良的人儿也会被人遗忘。白龙却总是念念不忘地不愿意撒手,牵肠挂肚着那一缕执念无法释然。

白龙的身体僵硬了一下,他迷糊又茫然地问道:

“我是不是病了?”

“没关系,”丹龙温柔地顺着他的头发,理着他杂乱的鬓角,轻声对他说:“会好的。”

我们亦许都被这亦真亦假的幻术所困,迷失在执念的重重迷雾之中。只是我知道,那尽头,还有你是唯一的真实,便足够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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